想見烏鞘嶺
作者:武威市天祝縣公安局民警 張 鍇
烏鞘嶺,是通往河西繞不開的咽喉。
自天祝西行,烏鞘嶺橫亙于前,蒼茫接天,霧鎖峰巒,飛雪彌空,確為天塹。此地東望隴東,西驅河西,北通沙漠,南臨祁連,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。
站在烏鞘嶺埡口,往北,一道約20公里的長下坡,下坡后進入古浪峽。穿越古浪峽后便進入涼州地界,經(jīng)涼州,過甘州,達肅州,再到敦煌,過了玉門關,那便是歷史上的西域了。沿途一個個驛站前后相接,至今仍保留著歷史的地名:安遠驛(打班堡),龍溝堡,黑松驛(黑松堡),十八里堡。從烏鞘嶺往南,安門驛,金強驛(鎮(zhèn)羌驛),岔口驛,富強堡,中堡,武勝驛,紅城驛,苦水堡,至此進入蘭州地界,直達黃河岸邊。來自太平洋的暖濕氣流自東南沿海登岸,覆蓋了半個中國,但向北被高大的秦嶺所阻隔,再不能向前,向西被堵在烏鞘嶺一線無法跨越,由此造就了河西地區(qū)的干旱缺水與戈壁沙漠的另一番景觀。過了烏鞘嶺沿走廊一路向西便是內流河的區(qū)域,石羊河、疏勒河、黑河三大水系正在越來越肆虐的沙塵暴和荒漠面前苦苦堅守,三大水系面臨被一步步蠶食消失殆盡的危險。發(fā)源于烏鞘嶺南麓的莊浪河,吸收了高山雪融水,流經(jīng)天祝、永登,最終匯入黃河。僅從地理位置的影響而言,你很難說烏鞘嶺的存在對于西北地區(qū)究竟是憾事還是幸事。一場場戰(zhàn)爭衍生出一次次出使與和親,中原與西域、中亞地區(qū)的經(jīng)濟文化交流,無不通過這道隘口得以成行。
翻開歷史的篇章,我仿佛看見一個個背影,清晰的,不清晰的,佝僂的,昂然的,孤獨的,結伙的,健步疾行的,蹣跚踟躕的,正在穿越烏鞘嶺,走在時光的隧道中……
2000多年前,那個英氣勃發(fā)的少年將軍,率一萬鐵騎,自隴西出塞,越烏鞘嶺,進入河西走廊,一路狂飆突進,如秋風掃落葉,直搗漠北,斬殺匈奴折蘭王和盧侯王。以他疾如風的行軍速度,應該沒有在烏鞘嶺駐足。晨曦中,他的目光穿透籠罩在烏鞘嶺上厚重的霧,凝望著遙遠的天際,投向河西走廊,越過祁連山,到達大漠瀚海,那里有一個叫狼居胥的地方,正是此行的終極目標。甲胄鏗然,鐵騎錚鳴,踏碎嶺上寒霧。少年將軍策馬凌峰,目光如炬,年輕的士兵弓上弦刀出鞘,長長的隊伍從山南蜿蜒到山北,在充盈而鼓蕩的銳氣面前,雪花放緩了下落的速度,寒風也打著哆嗦退卻了,沒有什么能阻擋這支隊伍。在柔和的晨風里,烏鞘嶺目送那個少年將軍的背影漸行漸遠,如同目送每一個在它的腹地艱難行進的過客。只是,它不知道,這一去,那個叫霍去病的名字響徹整個河西走廊,一直延續(xù)到兩千年后的今天,長盛不衰。
擊敗匈奴后,漢元狩三年(前120年),霍去病下令修筑令居(今永登縣西北)以西長城,經(jīng)莊浪河谷跨越烏鞘嶺山脈一線,作為長期阻擊匈奴東進的前沿陣地。這段長城均為夯土板筑,歷經(jīng)千年的風雨侵蝕,大多數(shù)已倒塌不可見,留下的只是些殘垣斷壁。
站在古烽燧下,迎著颯颯朔風,耳畔仿佛旌旗獵獵、戰(zhàn)馬嘶鳴,戈戟林立、鼓角相聞,大軍嘯卷起漫天的風塵,氣沖斗牛,一片喊殺聲足以讓烏鞘嶺的寒氣退避三舍,“黑云壓城城欲摧。”誠如是。
林則徐來過。清道光二十一年(公元五里水泉1841年),林則徐因虎門銷煙獲罪,被道光皇帝革職后發(fā)配至新疆伊犁。他于農歷八月過烏鞘嶺,在其所著《荷戈紀程》中這樣記載:“十二日,戊子,晴,辰刻行,墩,又五里烏梢?guī)X,嶺不甚峻,惟其地氣甚寒,西面山外之山,即雪山也。是日度嶺,雖穿皮衣,卻不甚寒,下嶺即仍脫皮衣矣……”農歷八月應是暑氣正盛時,而烏鞘嶺“地氣甚寒”,過嶺需穿皮衣以御寒。此種景象與今日仍相符合。
林則徐過烏鞘嶺之后,還有另外一位清朝官員馮竣光,他當時是江南機器制造局總辦,同時也是一位地理學家。時間是在林則徐之后三十多年的清光緒三年(公元1877年),同樣也是農歷八月。他的《西行日記》是這樣寫的:“八月二十一日,二十二里鎮(zhèn)羌驛尖。忽陰云四起,飛雪數(shù)點,擁裘御酒,體猶寒悚。以經(jīng)緯度測之,此處平地高于六盤山頂?shù)?,秋行冬令,地氣然也。飯畢五里水泉墩。又五里登烏梢?guī)X。嶺為往來孔道,平曠易登徙。十里至山巔。”“忽陰云四起,飛雪數(shù)點”讓人想起岑參的“胡天八月即飛雪”來,馮竣光遇到的雪不太大,但已經(jīng)讓他這個久居南方的人感到驚訝了?!扒镄卸睿貧馊灰病眲t恰如其分點出了烏鞘嶺氣候的異常及產(chǎn)生的原因,馮竣光作為地理學家是深諳氣候變化之道的,能作出此番定論并不難。如今的嶺上不只是“飛雪數(shù)點”而常常是“飛雪大作,瞻之在前,忽焉在后”了。同樣裹著皮衣,馮竣光不但需要借助飲酒來驅寒,而且“體猶寒悚”,凍得直打顫。不知道林則徐有沒有飲酒,雖然過嶺的時間在早上八點多,寒氣還遠未退卻,但他明顯更輕松,“卻不甚寒”四字,淡若清風,足見其謫戍途中猶存岳峙淵渟之態(tài),再嚴酷的環(huán)境在他眼中也不過爾爾。對于他這樣的封疆大吏來說,發(fā)配到遙遠的邊塞之地,從欽差大臣貶謫為平民百姓,按理說內心應該籠罩著極深的挫敗與灰暗、不忿與抑郁,但林則徐視如平常,內心絲毫不起波瀾,“卻不甚寒”四字與其說是身外的體驗,毋寧說是內心的寧靜足以抵御外部的嚴寒?!跋聨X即脫皮衣矣?!币贿^烏鞘嶺便脫下皮衣,輕裝上路,心內再無掛礙。即使有再多的小人極盡獻媚進讒之能事,一心想讓他下臺而且最終得以實現(xiàn),他也坦然面對,絕不低頭。果然,就在他西進新疆后不久(1845年)朝廷又重新起用他,擢升為陜甘總督。不知道在他歷經(jīng)被貶再遷的戲劇性命運后再次經(jīng)過烏鞘嶺,有沒有不同的心境與體驗?
而今,殘垣之下,群羊悠閑啃食青草,小羊羔躍上頹墻,與山下疾馳的車輛遙相對望。牧人裹氈衣而坐,靜觀千年驛道化為如龍鐵軌。公路西邊,新修的木棧道由東向西沿著山脊線一直通向山頂,木棧道兩側的欄桿上五色經(jīng)幡在風中飄舞,半山腰修建一處觀景臺,一塊高達二十多米的巨石矗立在中央,巨石正中用藏漢兩種文字書寫有黃色的“烏鞘嶺”三個大字,右上角是紅色的“河西門戶”,下方為“海拔3052米”,引得眾多游客在此拍照留念。在山頂最高處木棧道延伸出一處寬闊的平臺,站在平臺上觀正前方,巍峨的馬牙雪山在藍天下熠熠生輝,白云在其上浮游變幻,山頂?shù)姆e雪已經(jīng)不能完全覆蓋,整個群山呈現(xiàn)出黑白相間的兩色。山下是青黑色的樹木,近處是還未全綠泛黃的草地……往事越千年,遠去了金戈鐵馬,遠去了烽火狼煙。走過了南北商旅,走過了販夫走卒,走過了驛馬信使,也走過了貶官文人,更走過了無數(shù)次西征大軍。閃爍在眼前的,是呼嘯而過的動車,穿梭往來的車輛,忙忙碌碌的人群。只有殘存的長城靜靜屹立在風中,無聲地向世人講述著烏鞘嶺那波瀾壯闊的滄桑歲月。
坐上高鐵,眼前昏暗了幾分鐘,等再次見到窗外的景色,我說烏鞘嶺過了,旁座的旅客說不會吧,這么快就經(jīng)過烏鞘嶺了?還沒來得及看看它的全貌呢。我說剛才便是穿過烏鞘嶺隧道,想看它只能停車駐足翻山越嶺。談話間,車窗外馬牙雪山峭拔的背影被窗格切割成條幅狀快速閃過。在交通工具日益發(fā)達的今天,蘭新公路、蘭新鐵路和蘭張高鐵三條動脈線橫貫烏鞘嶺腹地,讓天塹變通途,烏鞘嶺在幾分鐘內便被遠遠甩在身后,留在旅人心中的只有“烏鞘嶺”三個字,而再也不會有類似“蜀道如天應遜險,匡廬入漢未稱雄”之類的詩句了,更不會有林則徐和馮竣光或策馬或駕車或步行過烏鞘嶺的體驗了。
烏鞘嶺如耄耋智者,緘默于風雪。若它能啟齒,當盡心一吐絲路駝鈴、鐵馬冰河之往事,那將比一千零一夜還要長。我情愿帖服在地,悉心聆聽,那是成長的密碼,也是這方土地的精神圖騰。有了時代的傳承,那縷星火將綿延無盡,生生不息。